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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澤鄉(xiāng)》:以悲憫之筆寫中國近代鄉(xiāng)村創(chuàng)痛(二 三)

來源:濰坊晚報   發(fā)布時間:2023-08-13 09:56:06

朱奎杰給記者講解老房構(gòu)造,他把房屋建筑等寫進作品中。韓珺璋 攝

朱奎杰是山東師范大學(xué)高密朝陽實驗學(xué)校的一名教師。

《澤鄉(xiāng)》

  沒有人能否認,朱奎杰是個講故事的高手。《澤鄉(xiāng)》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,講述了清末民初位于膠東地帶膠河與膠萊河區(qū)域“百里大洼”發(fā)生的故事。甫一出手便參評茅盾文學(xué)獎,于朱奎杰是激勵,也是鞭策。車沿膠萊河順流而下,但見“草一片,水一灣”。“百里大洼”里的故事一如破堤之水,傾瀉而出。朱奎杰筆下的各色人物呼嘯而來,火辣辣的太陽地里,竟有不易招架的蒼涼。

  勾畫清末民初社會“群丑圖”

  朱奎杰是山東師范大學(xué)高密朝陽實驗學(xué)校的一名教師,用他的話說,是個“小人物”。

  在相熟的人眼里,“老朱”肚子里“有貨”。朋友落座,一盞茶的工夫,朱奎杰的逸聞趣事便倒豆子一樣抖落出來——“老朱”精通法律,順利拿下首次國家司法考試,要知道2002年的通過率只有6.68%;“老朱”喜歡琢磨事兒,想當年把拋物線的知識應(yīng)用到生活中,讓四鄰八舍織漁網(wǎng)的速度蹭蹭上提;就連乒乓球,“老朱”也打得風生水起,在高密城數(shù)得著……

  他把暑假調(diào)成“深居簡出”模式。學(xué)校一放假,伏案創(chuàng)作成了他的日常——他正在寫《澤鄉(xiāng)》第二部,“挺順利,眼瞅著就寫完了”。

  《澤鄉(xiāng)》第一部醞釀良久,動筆到收工只用了半年,如有神助。去年10月,《澤鄉(xiāng)》由青島出版社出版,并入列2022年濰坊市重點文藝作品扶持項目。今年7月,第十一屆茅盾文學(xué)獎參評作品目錄公布,《澤鄉(xiāng)》獲得參評資格。長篇小說被譽為“文學(xué)的金字塔尖”。插柳成蔭,朱奎杰仍舊做他的“小人物”。然而,“小人物”朱奎杰談起“百里大洼”時移世變,卻給人黃河落天納入胸懷的闊大。

  《澤鄉(xiāng)》洋洋灑灑35萬字,朱奎杰從1905年李進財逃難落戶“大洼”寫起。嗣后,“數(shù)條線索交叉描寫,把多個事件和人物串聯(lián)起來,使眾多人物活動于同一空間和時間,構(gòu)成一部清末社會百科全書式的史詩”。

  在這部現(xiàn)實主義作品中,朱奎杰以批判之筆,寫清末民初的奸宄競逐、貪贓納賄、賣官鬻爵和人心險惡,成功塑造出一幅社會“群丑圖”。外委把總胡大壯收稅斷案、代官行令、欺高壓低、敲詐勒索;范典史放乎一己之私翻云覆雨;“大善人”吳厚德垂涎人婦柳葉沉魚落雁之容設(shè)局“租妻”……人性在時代的碾壓中扭曲變形。用朱奎杰的話說,“官不是原來的官了,民不是原來的民了”。

  亂象叢生的“百里大洼”,背后是苦難深重的國家、民族。清末民初時局動蕩,民不聊生,人間慘劇每天都在上演。“百里大洼”的動蕩,正是中國近代鄉(xiāng)村刺骨創(chuàng)痛的真實寫照,“大洼人”的際遇則是中國近代農(nóng)民起落沉浮的縮影。

  以悲憫之筆繪小人物群像

  《澤鄉(xiāng)》是一部結(jié)構(gòu)宏大的群像小說。得益于群像的流動,《澤鄉(xiāng)》視野開闊恢弘,映射出波詭云譎的清末動蕩史。

  李進財是個“骨髓里早就把家族和自己的命,都拴在土地上了”的人。他逃難來到“百里大洼”,是一個闖入者,也是一把打開“百里大洼”的鑰匙。朱奎杰借助故事情節(jié)的層層推進,由一人、一事及另一人、另一事,不囿于一隅卻又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。50多個人物或聚或散,似斷猶連,在輾轉(zhuǎn)騰挪里交織融合。人性的光芒和黑暗、情感的美好和丑陋,在此一一露出原形。他們既真又假,既善又惡。人與“鬼”,肉與靈,世相與人性,一刀一刀刻畫著“百里大洼”,解剖著那個時代。

  長篇小說寫的是命運。一部《澤鄉(xiāng)》,塑造了一個個鮮活、濃烈卻又蒼涼入骨的藝術(shù)形象,奏響中國近代農(nóng)民的悲歌。“百里大洼”底層小人物多是以己之身肉搏亂世。朱奎杰用平視的姿態(tài),寫小人物的悲喜人生、愛恨情仇,觀照他們的進步與局限。他心懷悲憫,與他們同呼吸、共命運,字里行間無不滲透著真摯、深沉的人文關(guān)懷。

  朱奎杰在書中對女性的命運和生存境遇進行了刻畫。梁水紅、柳葉、杜春雪是三個女性典型人物。她們性格各異,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同。在被卷入同一時代洪流的那個瞬間,她們便帶上了相同的宿命感和悲劇意味。

  梁水紅是婆家用小女兒加上賣十畝高地的錢換來的媳婦,丈夫矮小猥瑣,是個“癡鴨子”。水紅哭鬧著跑回娘家,終因敵不過現(xiàn)實作罷。艷麗妖冶的水紅偏偏遇上了外委把總胡大壯這個“餓牲口”。被霸占后,村里人對她指指點點,女人們則直接罵她是“半開門”。

  與梁水紅不同,癡柳葉倒是嫁給了心上人陳福來。陳福來對柳葉也是一片真情。無奈陳福來嗜賭如命,敗光家財,遭人暗算。柳葉尋死不得,被迫租給了癡情于她的“大善人”吳厚德。吳厚德在柳葉的三寸金蓮里徹底沉淪。柳葉戴上金枷玉鎖,同時也成為生孩子的工具。

  舊社會女性是男人的附屬品,男人在的柳葉逃不掉,男人不在了的杜春雪也逃不掉。丈夫馬遠失蹤四年,杜春雪想再嫁“小牙狗”周為仁,卻無法邁過現(xiàn)實的坎。用牛士啟對杜春雪大伯子的話說,“那杜春雪活著是你家的人,死了是你家的鬼,你是她的大伯子,是馬遠的長兄,你們家就你說了算”。杜春雪最終落了個子亡、人瘋、被大伯子轉(zhuǎn)賣的結(jié)局。

  “百里大洼”這幾個女性的命運里帶有幾分“身不由己”。他們或為了幾吊錢出賣靈肉掙扎求生,或囚于金枷玉鎖掩耳度日。她們也想抓住救命稻草跟命運叫板,終于還是在壓抑、恐懼、困頓中沒了聲息。

  毀滅是“小牙狗”的必然結(jié)局

  “為什么不能讓‘小牙狗’活著?”對很多讀者而言,他是《澤鄉(xiāng)》里的“意難平”。朱奎杰說,“小牙狗”周為仁是一個孤獨的反抗者,他思想上并未真正覺醒,是出于本能反抗舊制度、舊文化。毀滅是其必然結(jié)局,這是近代中國社會演變中的生命真相。

  周為仁是美與丑、善與惡的矛盾結(jié)合體。朱奎杰筆下的他清朗英武,恩怨分明,會幾趟拳腳且好勇斗狠。朱奎杰說,周為仁并非不想“為人”,但找不到一條合適的出路,只能一步步被推向深淵。這是對時代悲劇的諷刺,也是對農(nóng)村底層青年悲慘命運的同情。

  高門大戶妻妾成群,窮苦人家的愿望很樸素,啞巴老娘就盼著周為仁能成個家,膝下再熬個人。打光棍的周為仁被杜春雪選中“拉幫套”。他喜歡杜春雪,對杜春雪患病的兒子石瑣也能視如己出。兩個人逐漸彼此取暖、互相慰藉。打算成親的時候,他們也憧憬過未來,有過希望。

  然而,“圣徒們”是絕不會放過周為仁、杜春雪們的。在“皇權(quán)不下縣”的中國傳統(tǒng)社會,多是鄉(xiāng)紳完成鄉(xiāng)村治理,族長則是宗族勢力的代表,有一言九鼎的威望。底層百姓深受三綱五常、三從四德等封建禮教的束縛和壓迫。這些人和思想摶成一只強有力的無形之手,管理著鄉(xiāng)村。“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,嫁個扁擔扛著走”“有夫從夫,無夫從兄”,這些“常言道”如緊箍一咒,降服婦女心猿。

  “圣徒們”最見不得的就是周為仁、杜春雪動搖倫常。為了銀子,他們搬出國法家規(guī)、祖宗倫常。為了愛情,周為仁綁架了李進財?shù)膬鹤?,嫁?ldquo;賭友”陳福來,害得人或子散或妻離。他成了表哥吳厚德的幫兇,成了推磨賺錢的“鬼”。

  此后,周為仁被裹挾著,孑然一身進行著最原始、最慘烈的反抗。他假扮土匪搶劫官差,威震黑口橋,官府不容他。石瑣死了,杜春雪瘋了,周為仁報仇時誤殺胡大壯千金,民團不容他。“他殺了人,自然是不能活了”,表哥吳厚德急于劃清界限,甚至參與了對他的誘捕。表哥也是萬萬不能容他的。

  周為仁原本可以逃離“大洼”,可他還是斷送了性命——為了“給娘放下十五兩銀子,再問問那杜春雪是不是還瘋著”。很多讀者看周為仁被“串羊肉串”,絕望到如墜“無間地獄”。周為仁被高高舉起,用一根斷頭楸木的上頭對準肛門,把人“刺啦”往下一拉,樹干從肛門插進肚里。周為仁疼得扭麻花,求死不能的無力感躍然紙上。朱奎杰說,“串羊肉串”是高密真實存在過的地方酷刑。他用這種赤裸慘烈的刑罰,控訴了那個命如草芥的時代。

  周為仁咬斷舌頭,也沒透露黑口橋劫道受何人指使。臨死前他吐露對啞巴娘的牽掛、對李進財?shù)膽曰凇?ldquo;杜春雪是不是還瘋著?”這個他一直牽掛的問題,和他的人一起埋進了土里。那日,兩個人成親的好夢只當是個誑言吧。

  朱奎杰遵循歷史必然性原則,沒落入團圓窠臼,塑造出“小牙狗”周為仁這一悲劇形象,引發(fā)讀者的批判性思考。舊社會底層小人物想和喜歡的人成個家,一起過太平日子,更像是癡人說夢。

  “百里大洼”是創(chuàng)作根基與靈感源頭

  莫言把“高密東北鄉(xiāng)”安放進世界文學(xué)的版圖,讓世人記住了洸洋血海般無邊無際的紅高粱。如果說莫言的“高密東北鄉(xiāng)”是紅色的,那朱奎杰的“百里大洼”則是白色的,悲愴蒼涼。朱奎杰用一首歌寫下了“百里大洼”的樣子:

  百里大洼,衍生遠古,

  天垂四野,地托萬物。

  河織澤布,朝云暮雨,

  汪洋高粱,蒹葭荷蒲。

  農(nóng)耕匪聚,俠客劍舞,

  白銀烈酒,豐乳白骨。

  朱奎杰生于高密東北鄉(xiāng),這個地方被老輩們稱作“大洼”。在這個極具辨識性的文學(xué)空間里,朱奎杰構(gòu)建起一段中國鄉(xiāng)村往事,方寸之間氣象萬千。

  朱奎杰是被“百里大洼”的故事養(yǎng)大的,這是他的創(chuàng)作根基、靈感源頭,是他的出發(fā)地。自明朝中后期起,移民們帶著“各地的口音、風俗、智慧、技術(shù)和詭計”,陸續(xù)遷徙至“百里大洼”安家落戶。多元文化在此碰撞、融合、更新、發(fā)展,“百里大洼”的故事何其精彩。“沒尾巴老李”“典妻租妻”“上喜墳”“戳驢腚”……朱奎杰把家鄉(xiāng)的歷史人文、風土人情、自然風貌等信手拈來,加工升華,創(chuàng)造出一個血肉豐滿的“文字王國”。

  朱奎杰所敘之人,皆能在紙上見其聲態(tài)。究其原因,人物真,拒絕臉譜化扁平化是一;語言活,方言俚語駕輕就熟是二。朱奎杰“如實描寫,并不諱飾”,塑造了“猴子”等一系列善中有惡、惡中見善的鮮活人物。集市比武,朱奎杰把好漢郭忠義的仗義豁達刻畫得入木三分。郭忠義的原型是高密人郭永懷。郭永懷為人仗義,武功超群,是個百步穿楊的神槍手。民國初期,他獨自一人闖關(guān)東,后被張作霖招至麾下,深受器重。朱奎杰在征得郭永懷族人同意后,以他的故事作為素材,經(jīng)過藝術(shù)加工,塑造出少年英雄郭忠義。

  朱奎杰善于向民間學(xué)習,從《澤鄉(xiāng)》中可見,他對方言俚言的挖掘儲備是海量的。“水袖子”“瓜蔓親戚”“大風刮不長久,親人惱不多時”……這些長輩們常掛在嘴上的話,用對了地方,比書面語言更有滋味。這些帶著泥土氣息的語言給人充沛的生命力。朱奎杰寫梁水紅,“長得像熱辣辣的水紅花一樣又俊又浪,皮膚白嫩,個子高挑,細腰翹腚挓挲著胸,一口拿勾帶彎的青島腔”。水紅的模樣一下立在了眼前,或許你還會想起身邊的某個人。

  一部長篇小說包羅萬象,需要朱奎杰既能蕩氣回腸,也能穿入隱微。幸運的是,“百里大洼”是個只要你愿意了解,就能揮斥八極的神奇之地。河流分布、村落布局、佛堂求簽、婚嫁風俗……朱奎杰形諸筆下,讀時如臨其境。

  近看“百里大洼”,多是命運的痕跡。它承受和包容著一切。朱奎杰把《澤鄉(xiāng)》第二部的坐標也放在這里,那些人、事、物、理,終將把它帶向遠方。

  向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與傳統(tǒng)文學(xué)致敬

  《澤鄉(xiāng)》是一部中國古典章回體小說,全書四十回。朱奎杰喜歡章回體小說鮮明的民族特色。使用這種敘述體式創(chuàng)作處女作,是其有意為之。他把這稱為一種致敬。用山東師范大學(xué)教授、博士生導(dǎo)師,中國作協(xié)全委會委員李掖平的話說,《澤鄉(xiāng)》的優(yōu)秀之處在于它隔著遙遠的時空,向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、傳統(tǒng)文學(xué)致敬,向《紅樓夢》《水滸》《三國演義》等經(jīng)典傳統(tǒng)小說致敬。

  朱奎杰讀書雜,尤喜明清小說。他深厚的文學(xué)功底,通過《澤鄉(xiāng)》可見一斑。翻開目錄,只見小說回目標題設(shè)計精致、嚴謹、工整,主要內(nèi)容躍然紙上。

  朱奎杰捧起面前的《澤鄉(xiāng)》,抑揚頓挫讀起開篇詞:“謅書扯戲君莫信,且老了少年心。古來英雄競風流,只不過,名韁利鎖又翻了新……”鄉(xiāng)音繚繞,概說人世滄桑,一生心境變化落于紙上。一闋詞,人物故事開啟之前,總領(lǐng)全書基調(diào)。

  《澤鄉(xiāng)》語言新穎,作品中穿插詩詞歌賦、方言俚語,俗與雅巧妙融合、別具一格。“北山蒼蒼生白云,東海茫茫浮仙山。西風勁,古道遠,蒼涼歌楚漢。吃罷蒲黃閑采薇,高粱酒里做神仙。草一片,水一灣,疏林繞炊煙”。精美詩詞這方唱罷,《陳三兩爬堂》的戲文那方登場,間或蹦出幾句方言俚語,讀來滿口生津、饒有滋味。

  因章回體的運用使然,故事常常在驚心動魄處戛然而止,讓人手不釋卷。放眼中國當代主流文學(xué)界,章回體小說數(shù)量并不算多。莫言曾用章回形式創(chuàng)作了長篇巨制《生死疲勞》,反響熱烈。朱奎杰說,章回體小說興于明清,和唐詩、宋詞一樣,章回體雖與朝代有關(guān),但早已超越了朝代限定,值得我們這些后來人傳承、發(fā)展。

  “百里大洼”是朱奎杰生活的土地,也是他躬耕的文學(xué)沃野。盛世中華,何以中國?《澤鄉(xiāng)》以悲憫的筆觸揭開清末社會底層的深重苦難,凝視中國近代農(nóng)民的生活和命運。反抗者周為仁死了,還會有后來人為那個時代敲響喪鐘。

  濰坊日報社全媒體記者:馬慧麗(署名除外)

責任編輯:邢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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