彌河沙灘的銀瓜

◎王慶德

　　過了小滿，麥子就一日一日地黃，那綠色里醞釀著金黃的麥田，猶如陽光照射下微風(fēng)拂動的河灣。

　　我知道，這個時候，青州彌河沙灘的銀瓜也就熟了。

　　經(jīng)不住銀瓜那香、甜、脆的誘惑，我來到了彌河畔。滿頭銀發(fā)的老兄早就坐了馬扎，在岸邊的柳堤上等候了?？吹轿?，笑著迎了上來。

　　夾岸的楊柳，鵝黃早褪，柳絮飄盡，被春風(fēng)剪成的細葉和梳順的柳枝，蕩漾在浮動的瓜香里，極盡了婀娜。那潺潺河水到此汪成一片，亮閃閃的魚兒成群游來，尚未定神，倏爾又游向了遠方，似乎是偷了瓜香遠遠地躲藏去了。堤內(nèi)水側(cè)露出片片沙灘，銀瓜就種在這沙灘上。那白白的細沙，這時已覆上了一層碧綠。

　　老兄引我走進靠堤的一片瓜園。瓜棚前，一個胖娃娃正在學(xué)步車里咿呀，我喊了一聲：“摘瓜啦！”瓜棚里就傳出爽朗的應(yīng)答，話音未落，里面走出了一位少婦。淺花的頭巾攏住了秀發(fā)，微紅的臉上掛著收獲的喜悅，兩顆漆黑的眸子里閃著自信的亮光。看到我們，揚手擦去臉上的汗珠，熱情地招呼著：“吃瓜，吃瓜！”

　　我急忙道：“只來看看。”

　　“哪有到瓜園不吃瓜的？”說著話，瞄準腳前那個白里透著金黃的銀瓜，一彎腰扭了下來，就地邊那清清的河水洗了個干凈，笑盈盈遞了過來。

　　“到俺這里就是先嘗后買。”她又脆生生地補了一句。

　　瓜棚的圍帳撩起，八面來風(fēng)吹拂，四面景色相就?？词掷锬倾y瓜，形狀橢圓，臍兒突出，個大而輕，聞一聞那香甜的氣息就迷失了自己。忍不住輕輕一捏，“嘭”的一聲便成兩開，那嫩白的肉，淺絳的瓤，淡紅的籽，誘得你不得不吃，不能不吃。咬一口那酥那脆，到口即化，清涼香甜，爽身潤肺，沒覺得怎樣吃，也沒來得及細細品，銀瓜就下去了大半。

　　看看瓜田里，那已熟的，白白嫩嫩，就像那娃娃的臉，誘得人直想去親；那未熟的，綠油油，毛茸茸，嫩得吹彈可破，可望可愛，而不可觸及。

　　我吃過這樣那樣的瓜。那著綠花的白沙蜜，黃底綠杠的面瓜，通體青綠略帶黃條的脆瓜，它們在這沙灘銀瓜面前都遜了色。白沙蜜有一個好的名字，外觀又像濃妝艷抹的女郎，有引人處，但內(nèi)涵卻淺，拿來咬一口，皮厚，味淡。那面瓜，香氣倒好，可一掰就爛，送到嘴里，滿口撐腮，咽得急了，噎得難受。那脆瓜，脆則脆矣，但無香甜，無余韻。近幾年興開了一種皮色如網(wǎng)的銀網(wǎng)瓜，聽說是進口品種，名叫伊麗莎白，這名字很是吊人胃口，但皮硬得超過了西瓜，拿刀砍開，咬一口，甜得膩人，且有一種絮感。這沙灘銀瓜和它們比起來就如淡妝的嬌娘，不重外飾，名字也平平常常，在甜瓜的家園里，卻閃著誘人的光彩。難怪它在清代就被列為朝廷貢品，躋身于最高殿堂了。

　　我吃著，稱贊著，瓜就摘滿了箱子。瓜好自然要買，付了錢，走出了瓜園。

　　那碧水邊泊著一個木筏，把瓜輕輕地放在筏上，解開纜繩，竹篙一點，就蕩進了碧波里。兩岸綠柳拂了炊煙，北面一抹平橋如帶環(huán)繞，碧水里幾處沙汀，青青綠綠，微微茫茫，水鳥就在那里成親，在鳴聲啼囀里繁衍。一群白鵝也來助興，一對對游來，嘎嘎地叫著，紅掌撥水，又游向了遠方。

　　碧天綠水，夕陽斜暉，無酒微醉，兒時種瓜的記憶來到了腦際。

　　銀瓜是要在春節(jié)前下種的。先將種子浸透，伴上細沙放入瓦盆，覆以濕巾。那時沒有溫度表，以體溫為計，夜間與人同眠在暖炕上，日間煨以溫水，日日夜夜侍弄，如娃娃一般無二。種子扭嘴了，趁午間日暖，在正房前整一母床，鋪上極細的肥土，小心翼翼地把籽一粒一粒種在母床里。蓋上厚厚的草，曬著陽光，噴著細水，那籽兒幾天就生出嫩嫩的兩瓣，瓣間生出小小的澀葉，那秧頭還嬌羞地隱在里邊。嬌羞也好，坦蕩也罷，兩三個澀葉后，就要把頭掐去，腋芽很快生出三兩個杈來，綻著嫩綠，抖著精神，清明前后就把這嬌貴的苗兒移到彌河的沙灘里。沙灘起壟，運客土放在壟間，瓜苗栽在壟下客土里。取一葫蘆，鋸去頂端，罩在瓜苗上，將白沙從葫蘆上倒下，再把葫蘆緩緩提起來，那白沙就乖乖地圍在瓜苗四周，再大的雨也不會將泥土濺在瓜秧上了。施肥、澆水，肥用豆餅，那水就地取材，汲彌河水在壟下漫灌。

　　幾天，那秧兒又生出許多蘗杈，昂著頭，爭著水分和養(yǎng)料。不論它生得多么俏皮，該抹去的還要抹去，只留四五個枝杈，讓它向兩邊的壟上爬去。黃嫩的卷須跑在頭里，瓜秧也就跟上壟來，舒舒展展地臥在那里。瓜秧頂上還開著金黃色的花，懷中已經(jīng)抱上了“娃娃”，瓜紐就像掛在婦人胸前的碧玉，那開個兒待熟的，淺綠中泛著銀光，如壽山石中的芙蓉。

　　小麥黃了，銀瓜也要下剪了。早晨，拂著晶瑩的露珠，撥開翠綠的瓜秧，剪下那銀白細嫩、狀似口杯的瓜兒，包上一層桑皮紙，就擔(dān)到了集上。

　　我還在那里樂滋滋地吃銀瓜，老兄提醒我說：“瓜就吃到這里吧，家里的菜恐怕已經(jīng)擺上了，那陳釀也溫過了。”

　　我這才回過神來，抬頭看那夕陽已經(jīng)臨山，水中的白云已經(jīng)變成了晚霞，水鳥已歸立在汀上。

　　“興盡晚回舟”，我興未盡，還想看看月下的瓜園，重溫魯迅筆下少年閏土看瓜的美景。老兄笑道：“你怎么糊涂了？今天是下弦月，要月下看瓜，半月后再來吧。”無奈，只得把木筏劃到了岸邊。

作者為中國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，濰坊市作家協(xié)會、書法家協(xié)會名譽主席